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雁往南 人将往北(四) (第1/2页)
将近午时。
叶家女眷全在飞檐楼阁,叶观之和叶华庭却都不在。
叶华庭在后湖水亭会见一位好友,叶观之独自走在书院后山院落,走进一座非常别致的院子。
院子内有水车有秋千,有竹楼有石凳,却唯独不见生活气息与人的身影。
叶观之不敢去孙女的闺楼,也不敢进眼前的竹楼,他站在院子中央,眼神黯然看着竹楼,神情在这一瞬越发苍老。
自昨日孙女叶轻歌病情垂危,叶观之心间一道近二十一年都未能愈合的伤口在这一日又被撕裂开,记忆中的痛又一次割心蚀骨,他心中又一次滴着血。他太宗初年状元及第,太宗十八年官拜吏部侍郎,当年的他,两鬓乌黑,一儿一女幸福美满,正值壮年,前途无量。他不捎一物不带一眷,独自一人在京为官,多年来一向清正廉洁,两袖清风,月月寄书劝诫苏州家人与人为善,秉持君子正行之美德。他逐月教诲,叶家门风之正,享誉江南,叶华庭亦没让他失望。
然而。
新治元年。
他回乡探亲,就在这座竹楼小院,他见到了一位年轻公子,前朝正顺小皇帝之嫡子宣明太子。
“断无可能!你……你这是痴心妄想……”
“叶侍郎……叶侍郎,我与令爱两情相悦,求叶侍郎成全我们……”
“爹,女儿求你了,爹,女儿求你了……”
他不曾想这一次回乡探亲,闺中女儿竟私下有了心上人,而这心上人竟是前朝余孽诛兴盟正统之主宣明太子。他看着眼前男女跪地磕头请求,他勃然大怒,一口否决了两人姻缘。他把女儿关进了竹楼,把宣明太子赶出了叶家。他当晚第一次叱骂叶华庭枉为兄长,对妹妹看管不力,竟连妹妹何时结识的前朝余孽都不清楚,他甚至第一次动棍子家法严惩叶华庭。
“爹,是儿子没用,是我没看好妹妹,您要打打我,别怪妹妹……”
他知道这个儿子向来疼爱妹妹,他也不忍心打骂这个儿子。他拆散了女儿私结的姻缘,命人日夜守着竹楼小院,他以为这样可以断了女儿的念想,也可以让宣明太子不再对此奢望。可后来他才知道,他小看了自己女儿的决心,也小看了宣明太子的执着,第二天女儿不吃不喝,宣明太子跪在叶家门前一动不动。但即便如此,他不能同意这桩婚事,他从早到晚来竹楼小院劝说女儿,严厉斥责女儿,他每次离开竹楼小院,接着来到自家门前,让宣明太子死了这条心。
日复一日。
他回乡探亲没过一天的安稳日子。
……
……
他终日茶饭不思,愁容满面,而最令他生气的是,儿子叶华庭竟开始求情。
“爹,成全妹妹吧……”
“住口!逆子!逆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但爹……你难道想看着妹妹活活饿死?爹……我相信妹妹不会看错人!”
“她已经看错了!已经看错了!那是前朝幼帝嫡子宣明,前朝太子!是反贼!反贼!你想害死我们叶家满门吗?!”
“爹……”
“滚!滚出去!”
自这一日起,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女儿滴米不进,日渐憔悴,他心如刀割,无数次把怨气发泄到跪在门前的宣明太子身上,他辱骂过、呵斥过、贬低过,然而到头来却毫无见效。他知道再这么持续下去,自己女儿可能会绝食而死,门前的人也会跪死。他开始担心女儿真的会与门前人生死与共,他彻夜难眠,一夜之间,他两鬓多了许多白发。他第二天又来到竹楼小院,他决定与自己女儿好好说说,给自己女儿一个机会,可结果却令他一次又一次暴跳如雷。
女儿在他与宣明太子之间,二选一选择了宣明太子。
这一日,竹楼门开了。
他看着女儿走出来,看着女儿泪流满面地跪在面前。
“爹,女儿不孝……”
“你何止不孝,你还大逆不道!”
他指着自己女儿,怒而吼道:“走……你走!此乃你自己的选择,我叶观之……从此……没你这个女儿!!!”
“爹……爹……”
“爹……”
身后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他恍若未闻,他愤然拂袖,决然走出小院。
自这之后,他当日立即启程回京,他下定决心与女儿断绝关系,从此不再关心这个女儿的死活,就当没有女儿。
他回京以后全身心投入到繁多公务当中,终日奔波于吏部衙门与府院,他鞠躬尽瘁,出谋为君分忧,划策为民解忧,在朝时常得到新帝的嘉赏,满朝文武每次看见他总不忘祝贺他,想来必会升任吏部尚书。他对自己取得的成就非常满意,脸上不知不觉多了笑容,他依旧两袖清风,常常被新帝召入宫中商议国政,时间一长,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已经放下心中之事。
然而。
新治二年。
阔别了近两年,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女儿,但这一次,却是在京郊刑场。
……
……
他远远看着身穿白色囚衣的女儿跪在行刑台上,他还看见宣明太子等二三十个等待处斩的死囚,他脑海一下子空白起来,耳边听见的尽是前朝余孽这四个字。他茫然地一眨不眨看着自己女儿,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忘不掉也放不下,他发现女儿也看着自己,看着女儿流下泪,最后,他看着女儿露出笑。
临死之前,死而无悔带着歉意的笑。
他这一刻睁大眼睛看着,身为吏部侍郎,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做不了,不敢喊一声不敢叫一声不敢鸣不平,更不敢冲上邢台阻止或向圣上求情。他看着一颗一颗头颅掉下来,他眼睛从始至终没眨一下,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这纯粹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已经断绝了父女关系,已经当没有这个女儿,邢台上即将被处斩的只是个陌生人。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看着女儿一颗头颅被砍下来,鲜血满地,他虽喊不出来,叫不出来,哭不出来,却是撕心裂肺的痛。
他回府的路上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女儿叶儿慢,这不是自己女儿叶儿慢,他也无数次告诉自己叶观之没女儿。
然而回到府中,他忽地跪下来,这一刻他才敢放声恸哭。
“慢儿!”
他痛哭流涕,痛苦地呼喊女儿名字。
打过骂过训斥过,下定决心断绝关系,发誓不再关心女儿死活,就当没有这个女儿,然而到头来,却仍是心疼女儿。
丧女之痛。
痛入骨髓。
他第二天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多岁。
……
……
转眼已过去快二十一年,今日的叶观之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已是白发苍苍的花甲老人。他在亲眼看见女儿被处斩后的第五日,便向当今圣上请辞吏部侍郎一职,他辞官回乡的原因正是众人目前所认为的,惊闻苏州待字闺中的女儿病亡,因为痛失爱女而承受不住打击。这个原因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对是因为确实痛失爱女,不对是因为叶儿慢自小无病无痛。并不像众人所说的叶观之女儿自小体弱多病,更不像叶子由和叶轻歌认为的姑姑是患病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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