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行灯 (第1/2页)
一
初夏午后，下过小雨的空气在清凉中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潮湿之气，混和着泥土和野草的芳香，由鼻孔直钻人的头脑中，那个感觉真是分外的舒畅。
庭院里的杂草没有修剪，上面挂着雨后残留下的晶莹雨滴，杂着一些小小的野花，有些蓬乱的散布的墙角的位置。有些甚至大胆的试图伸到院中，但也给不时走过的人踏过，像是受到责罚的小孩子一样老老实实的趴在泥土中不敢稍动半分。
－－雨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呀。
博雅倚坐在长廊下，打从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
在他的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小杯米酒，不时呻上一口。然后垂下另一只空闲的手，在一边的碟子中拿起一块切好的鱼干，慢慢的送进温润的红唇中。
“似乎也只有在这样的时间，坐在这样的地方，才会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吧。”
坐在他身边，身着白色狩服的绿发美少年微微的笑着，为自己面前的空盏添满酒浆。
“在感时伤怀吗，博雅大人…”
“不不，哪儿有的事…”
博雅转过头来，豪爽的大笑。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景色让人感觉到很舒适就是了。”
“哦？”
用手中的铁箸将烘好的鱼干从红泥小炉上夹下，坐在绿发少年一侧的另一个绿发少年也微微的笑了。
这两个儒雅的少年，长相几乎完全一样，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身上穿着洁净的白色狩服，扎着双髻的长发也都是绿色的。不同的是，斟酒的少年发色是新草乍生的那种浅绿色，而烘焙鱼干的少年的发色却是入夏将深的那种沉重的草绿色。
“确实呀，在初夏的雨后小酌一杯，真有甘露洒心，醍醐灌顶之意呢。”
在两个少年的另一侧，手托着酒杯的晴明浅浅的笑着。
“泰明、泰继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要你们帮忙，辛苦了。”
“我们来拜访，就不叫蜜虫和蜜夜他们帮忙斟酒了。当上晴明叔父的侄儿也实在可怜，大抵就只能做这些吧。”
发色浅浅、被晴明叫做“泰继”的少年用与年龄和外表不相符的毒舌絮叨着。
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残余的酒，看着晴明略带尴尬的表情，博雅开怀大笑。
“你也会有被人责难的时候呀，晴明！”
长笑之后，博雅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将视线再次投向庭院中。
“话说回来，这场雨下得还真是短暂呢。如果再下长一些，或许会更凉爽的。”
初夏本不算热，但给小雨过后那暖得有些过分的阳光直接照着，博雅还是有一种想淌汗的感觉。
“喂，晴明，有办法让老天再下一点雨吗？能让空气再稍微凉爽一点的那种就行。”
晴明执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你是说，再下一点雨？”
“是的。”
博雅有点不好意思的用手抓着颈后。
“不过为难的话就算了，毕竟这种事情…”
“只是一点就可以了吗，博雅？”
看着一脸认真的晴明，博雅不禁张大了嘴巴。
“喂喂，你该不会认真的吧？我只是在开玩笑…”
博雅的话还没说完，晴明就把手里满斟着美酒的杯子递给了博雅。
“拿着它，随便廊下地上的哪个水洼，把里面的酒倒进去。”
博雅疑惑的接过了酒杯，认真的将它倒进了身边廊下的一个小水洼。
“就是那样，泰明呀，请把博雅大人杯里的酒添满。”
“是。”轻声应和的美少年提起手中的酒瓶，将浓香的美酒倒入博雅手中的酒杯里。
嗒…嗒…
一滴滴的水落在庭院里未干的水洼中，溅起一道道的涟渏。
－－真的下雨了。
博雅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什么时候觉得雨水可以停止了，请再向那个水洼里倒一杯酒。”
凉风习习的扑面而来，博雅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这样大概就可以了，如果继续下的话，我大概会遭天遣啊。”
雨下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博雅一边这样的说笑着，一边将手里的美酒缓缓的倾进了水洼中。转眼间，飞降的雨水慢慢的停了，温暖的一缕阳光伴着凉爽的夏风，再度落在了有些湿润的土地上。
“还真是厉害啊，晴明。居然真的给你下到雨了。”
将空杯摆在地板上，博雅由衷的赞叹着。
“不不，博雅…”
晴明微笑着摇头。
“能求到这场小雨，完全是博雅你的功劳所致。或者说，是你下的咒。”
“又是咒，而且这一次还扯到我身上来了…”
现在一听到“咒”这个字，博雅便会头痛无限。
“不管怎么说，召来这场雨，主要是晴明你的功劳吧？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而已。”
看着给酒意和“咒”搞得晕乎乎的博雅，晴明的红唇微微翘起，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咒确实是博雅你亲口下的，你说‘希望下雨’，所以天上布完雨还没有离开的龙王就中了你的咒，继续下了这一场雨。而我做的，只是指点你为龙王送上作为谢礼的酒而已。”
“真的吗？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捉弄似的…”
博雅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一脸笑意的晴明。
“是真的，虽然说一般情况下说出‘希望下雨’这个咒的时候，龙王是不会予以理会的。但是这次你为龙王献上了美酒作为祭品，受人恩惠的龙王总不好意思喝完了酒却不理会你所下的咒，反而掉头就走吧…”
“行了行了，简直把我也说成一个阴阳师了…”
博雅又举起被泰明添满酒的杯子，悠然的呷了一口。
“我可不想被‘咒’这种东西把头弄昏！”
晴明仍然微笑，就连斟酒的泰继和烘焙鱼干的泰明，也是一脸的笑意。
“对了，博雅，明天我有事要到比叡山走一趟，大概有一个月不会回来吧。这段时间，泰明和泰继就要麻烦你经常来照看一下了…”
“哦，好啊。”
没有询问原因，捏着酒杯的博雅静静的望着两名同样沉默的绿发少年。
二
白暂的手，轻轻的叩上了位于土御门小路上晴明宅邸的大门。
“请问，****晴明大人在家吗？”
大门缓缓打开，出现在门后的，是身着淡紫色十二单衣的蜜虫。
“恭迎大驾，道长公子。”
年轻的公子随着蜜虫缓步走入晴明宅内，信步间环目四顾。
庭院内杂草从生，各种植物都没有经过修剪，仿佛有着很茂盛的生命力一般，就那样乱蓬蓬的生长着。午后的阳光透过树丛的枝叶，洒下一片眩人的光晕。脚下的小路虽然是用碎石铺就的，但踩上去却意外的舒适。就连深吸一口气，沁入心肺的都是一片清凉。
－－****晴明大人，真是个会享受的人啊。
“博雅大人，我已经将人带到了。”
“辛苦你了，蜜虫。”
在转身而退的蜜虫身前，少年惊异的看到坐在长廊下的并不是晴明，而是举杯品酒的博雅。
在博雅的身侧，坐着两位俊美的绿发少年。两人坐于长廊上默然对弈，就如未曾看到少年来访一般。
“您…您不是朝臣源博雅大人吗？为何您会在这里？晴明大人呢？”
博雅放下酒杯，向着少年豪爽的一笑。
“哦，原来是藤原兼家大人的公子道长呀，稀客稀客。晴明有事去了比叡山，在下只是来这里闲坐的。”
藤原兼家，是当时朝内权倾一方的重臣，深得天皇器重。而源博雅的父亲则是醍醐天皇之子克明亲王，博雅本人亦官拜三品朝臣，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殿上之人。所以道长认识博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晴明大人去了比叡山？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我也说不好，最少也要再等个三四天吧。”
又呷了一口酒，博雅醺醺然的举起了手里的杯子。
“道长公子，来喝一杯吧，顺便说一下你的来意。”
“明白了，那么就打扰博雅大人了。”
无可奈何的走上了长廊，道长在博雅的对面，也就是两名对弈少年的旁边坐了下来。
“那件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半月之前，天皇在皇宫内召开了一次宫廷宴会，所有的皇族贵胄、重臣红人甚至他们的家眷妻小都受邀参加了这次宴会。理所当然的，年仅十一岁的道长也跟随着官居重臣的父亲藤原兼家参加了这次宴会。
当然，关于这次宴会，晴明和博雅也在被邀之列。只是晴明去了比叡山，而博雅那天则偶然感染了一点风寒，所以两人都无法参加这次宴会，对于宴会上发生的事情，也就无从得知了。
由于天皇一时兴起在宴会进行的同时要召开和歌比赛，因此一些不太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吟诵和歌的孩子们就单独聚在一个偏殿的房间里游戏。当然，道长也在其中。
孩子们在房间里玩过了拍球、投壶、射覆之类的游戏后，都因为疲累而聚在一起品茗聊天。不久，天皇的一位小女儿、年仅八岁的时姬殿下提出了异议。
“我们来玩些新鲜的游戏吧！”
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已经玩遍了能够想得到的游戏，还有什么新鲜的游戏可以玩吗？
“我们来说百物语怎么样？”
一个身着青绿色衣衫的少年突然这么说。
－－所谓百物语，就是一群人坐在一起轮流说恐怖的鬼故事，足足说满一百个故事。
听了这个建议，胆小的孩子都有点发怵。毕竟不是谁都喜欢说鬼故事的。但是到了最后，孩子们还是坐在了一起，开始一个接一个的说起故事来。
故事大约说了四五十个左右，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开始退席了。说到七十个左右的时候，房间里就剩下了时姬、道长和那个青衣少年，以及另外几个胆子较大的孩子。最终时姬也不敢再把这个游戏继续下去了，于是这次的百物语也没有继续进行下去。
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了。从宴会结束的第二天开始，那些参加宴会的孩子一天一个，都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到前天为止，那些高官权贵的孩子们已经几乎全都不见了。
更让人恐惧的是，消失的孩子，都是曾经在宴会上参加过百物语，并在中途退场的。
昨天，道长和父亲兼家一起进宫接受天皇的召见。原因很简单：
－－继那些参加百物语的孩子之后，时姬也消失了。现在剩下的孩子，唯有道长和那几个最后没有退席的孩子而已。因此道长和那几个孩子才得到天皇的召见，希望从他们口中问出一些端倪来。但是，道长他们几个对此也不明所以。
过去曾经有这样的传说：进行百物语时，会招来名称不详的鬼怪。难道从百物语中退出的孩子，都被招来的鬼怪捉走了吗？
“原来是这样，这件事我也听天皇陛下说过了。”
端着满盛美酒的杯子，博雅一脸释然。
“道长公子，难不成这次你到晴明家来，就是为了请晴明去弄清小孩子失踪的事吗？”
“正是如此，但是现在晴明大人不在家里，这件事…”
道长急切的说着，一张脸涨得通红。
“说实话，我这次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但是既然晴明没有回来，我对这件事情也是无能为力…”
“如果博雅大人和道长公子不介意的话，这件事让我们兄弟来解决怎么样？”
说话的是坐在一旁对弈的两名绿发少年中的一位。看到那头深绿色的长发，博雅立刻认出了说话人的身份。
“泰明，虽然你们是晴明的侄子，不过这件事情要你们来做恐怕…”
“这算是看不起我们兄弟吗，博雅大人？”
听着另一位发色浅绿的少年这样的说着，道长微微瞪大了眼睛。
和身为三品殿上人的博雅相比，泰明和泰继只是两个身无爵禄的平民。抛开这层关系不谈，与晴明平辈论交的博雅还是两人的长辈，怎么说泰继也不该用这种毒舌来回敬博雅的话。然而博雅却没有发怒，只是一边端着酒杯，一边带着淡然的笑容盯着泰继。
“博雅大人，请您不要小看我们。我和泰继虽然只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但是我们的阴阳之术和晴明叔父比起来，可也差不上太多哟。”
泰明恬淡的声音替泰继解了围。
博雅为难的搔着后脑。
－－既然这两个小家伙坚持要去，那就去吧。只是希望到时候别捅出什么漏子，让自己和不好和晴明交待就行…
三
在由博雅陪同着，随道长一起离开晴明家后，泰明便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道长公子，请把那天参加过百物语但是还没有失踪的孩子都集结到您府上去，包括您自己在内。”
“哎？是要做什么仪式吗？”
看着道长有些好奇的眼神，泰明兄弟俩神秘而优雅的笑了。
“偷了东西的老鼠，不把它引出来，怎么能够消灭掉它呢？”
“什么？！”
博雅和道长都是一脸惊讶万分的表情。
“你们说把它引出来，难道要再进行一次百物语吗？”
“除此之外，两位大人认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泰继狡狡猾猾的笑着，那表情就像一只刚把鸡偷到手的狐狸一样。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孩子们就都被召集到了藤原兼家的府邸上。虽然他们都是因为害怕而显得不情不愿的，但是抛开道长的父亲藤原兼家的身份地位不谈，道长自身在孩子们中间也是有着相当的威望的，由他亲自去召集，这群孩子们哪个敢不乖乖的过来？不过因为担心，他们的父母也大都跟过来就是了。
“日落之后，请信长公子把所有的孩子们集中到一个房间里，再留下一把长的太刀就可以了。请记住，不许大人靠近这个房间，即使是博雅大人你也一样。”
坐在柔软的榻榻米上，泰明又平静的用严肃的口气下了这么一道指令。此刻在博雅的眼里，这对兄弟办事的风格已经和晴明差不了多少了，都是神秘兮兮的。
唯一不同的是，泰明兄弟是两人协作，看似是兄长般的泰明负责下达命令，而有如弟弟般的泰继则负责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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